在我的抽屉里,珍藏着一双鞋垫,这是一双纯手工制作的鞋垫,嫩绿色的面子上用丝线钩织了精美的祥云图案,栩栩如生。
30年前,医学院刚毕业的我壮怀激烈,尽管自己是一名女医生,然而入医学院的第一天起便立志在外科手术刀的领域里有一番作为,我做梦都想着自己穿着手术衣,戴着帽子口罩,橡胶手套包裹的手上有一把寒光闪闪的柳叶刀。岂料我刚参加工作,就被分配到急诊转科, 那时候的急诊悠闲而无聊,很难见到真正的急诊病人,我感觉很郁闷,总想找机会一试身手。有一天,来了一个20来岁的女病人,她的腕部长了一个鹌鹑蛋大小的肿物。根据我的经验,这个肿物是个腱鞘囊肿,并不需要特殊处理,然而她觉得有碍美观,希望我做手术拿掉它,我当时毫不犹豫就答应她了,因为我的潜意识里,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,我实习期间就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手术了,例如清创、截指、表浅的肿物切除……那时候非常喜欢做手术,跟着不同的老师每天泡在手术室里,感觉成长中的时光是快乐的,从不感觉累。毕业后,我曾在急诊室极其简陋的条件下吻合了一条完全切断的跟腱,是我一位同事的表弟,从树上摔下来刚好被铲子铲断跟腱,为了省钱,就在急诊室吻合了,最后痊愈,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。我曾在门诊连无影灯都没有的情况下,根除一个碗口大的皮脂腺囊肿,来的时候都已经化脓了,老远就闻得臭味,是一个经济条件非常拮据的病人,这次手术的成功更使我自信满满。此时面对这样一个经常见到的小小的腱鞘囊肿,我打心底没当一回事。还是在急诊室的手术间,还是那盏不知历经多少手术的无影灯,病人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,而我,则坐在旁边给她做手术,手术开始很顺利,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,已经剥离了99%的肿物,只剩下底部的一个蒂,只需要一剪子,手术就结束,蒂似乎就在桡动脉的旁边,我知道这个蒂一定不会与桡动脉相连,因为它们不是一个系统的,于是我信心百倍地下了剪刀,结果,肿物切下来了,随即而来的是激射了我一脸的鲜血,我立刻意识到桡动脉破了!情急之下,赶紧指压止血,鲜血依旧呼呼直喷,像飘落的樱花,撒的遍地都是,此时病人也慌了,她一个劲跟我说,彭大夫,手术不做了,到后来,都快哭了。而我,也是初次遇到这种应急情况,一时间也慌了,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, 1分钟的时间,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,我终于冷静下来了,一只手提着止血钳,另一只压着血管的手指缓缓松开,当暴露出出血的血管时,马上钳夹,止住了出血,然而用线扎住。我不知道这次剪断的是桡动脉还是桡动脉的分支,我惴惴不安地将伤口缝好,表皮缝的很仔细,是用极细的丝线进行的皮内缝合,这种缝合法在当时医院并没有多少人用,因为比较费事,但它有个好处,那就是拆线时不会像传统的缝合法一样留下蜈蚣脚一样的瘢痕,这种缝合法只留下细细的一道线,时间长了几乎看不出来。结果正如我的预想,当十二天后病人过来拆线后,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里动过手术,拆线的时候我偷偷地摸了摸病人的脉搏,还好在嗵嗵地跳着,知道上次剪断的应该是桡动脉的分支,并不碍事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,女士似乎更是如此,她看见自己的手腕上只留下细细的一条线时高兴的将要跳了起来,一个劲的感谢我,我暗自松了一口气,心里却很不是滋味,此时我感觉我真是渺小甚至有点无耻。几天后,她过来找我,送给我这双她亲手钩织的鞋垫,我再三拒绝,但她态度坚决,最后还是留下了。
然而从此以后,我得了“手术刀”恐惧症,一见到它就会想起那股激射的鲜血,手便随之都起来,这把平日早已司空见惯的轻飘飘的手术刀,忽然感觉有千斤重,我费尽全力也拿不动,外科医生做不成了,后来在师长的帮助下,我选择了今天的专业。30年的医疗生涯,我感觉像一条充满惊涛骇浪的大河,而我终在兢兢业业中安稳度过了一浪又一浪。而今我已青春不再,这双鞋垫却依然“人生若只如初见”般崭新,如同我最亲密的朋友,在我30年的医疗生涯中默默相随,给我予激励,鼓我予勇气,警我予责任。每次看到它,我都会想起康德的那句话:有两样东西,愈是经常和持久地思考它们,对它们日久弥新和不断增长之魅力以及崇敬之情就愈加充实着心灵:我头顶的星空,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律。
(网络编辑:贺立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