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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快亮时,手机设的闹钟响了,喳喳喳地叫个不停。桂平翻身坐起来,和往常一样。先取消噪耳的铃声,再打开手机。片刻之后,又和往常一样,手机里的信息就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。桂平感觉至少有五六条,数了一下,还不止,都是昨晚他关机后发来的。还有一条竟是凌晨五点发的,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,那个人天生醒得早,一个人起来,全家人还睡着。窗外、路上也没有什么人气人声,大概觉得寂寞了,就给他发个短信,消解一下早起的孤独。这些来自半夜和凌晨的短信,只有一条是急等答复的,其他都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情。桂平也来不及一一回复,赶紧就到会场,将手机设到了振动。开了一上午的会,会议结束时,才发现事情也像短信和未接来电一样,越开越多,密密麻麻。中午又是陪客,下午接着还有会。总算午饭抓得紧一点,饭后有二十分钟时间,赶紧躲进办公室,身体往沙发上一横,想闭一闭眼睛,结果在这短短的时间里,手机上又来了两条短信和三次电话。桂平接了最后一个电话,心里厌烦透了,一看只剩五分钟了,关了手机,强迫自己闭上眼睛。可那眼皮却怎么也合不拢。突突突地跳着,就听到办公室的小李敲他的门了。桂主任,桂主任,你手机怎么不通?你在里边吗?桂平垂头丧气地坐起来,说,我在,我知道。要开会了。
他抓起桌上的手机,忽然气就不打一处来,又朝桌上扔回去,劲使大了一点,手机嗖地滑过桌面,摔到地上。桂平一急。赶紧捡起来,这才想起手机刚才被他关了。急忙打开,检查一下,确定没有被摔坏,才放了心。抓着手机就要往外走,就在这片刻间,手机响了。一接,是一老熟人打来的,孩子入学要托他找教育局领导。这是为难的事情,推托吧。对方会不高兴,不推托吧,又给自己找麻烦。,正不知怎么回答,小李又敲门喊,桂主任,桂主任!桂平心里毛躁得要命,对那老熟人没好气说,我要开会,回头再说吧。老熟人在电话里急巴巴说,你开多长时间会?我什么时候再打你手机?桂平明明听见了,却假作没听见,挂断了电话,还不解气,重又下狠心关了机,将手机朝桌上一扔,空着手就开门出来。往会议室去。
小李跟在他后面,奇怪道,咦,桂主任,你的手机呢,我刚才打你手机,怎么关机了?不是被偷了吧?桂平气道,偷了才好。小李问,充电呢?桂平说,充个屁电。小李吐了一下舌头,没敢再多嘴,但是总忍不住要看桂平的手,因为那只手,永远是捏着手机的,现在忽然手里空了,连小李也不习惯。
曾经有一次会议,保密级别比较高,不允许与会者带手机,桂平将手机留在办公室。那半天,心里好轻松,了无牵挂。自打开了这个会以后,桂平心烦的时候,也曾关过手机,就当自己又在开保密会议。结果立刻招来诸多的不满和批评,上级下级都有。上级说。桂平,你又出国啦,你老在坐飞机吗。怎么老是关机啊?下级说,桂主任,你老是关机,请示不到你,你还要不要我们做事啦?总之很快桂平就败下阵来,他玩不过手机,还是老老实实恢复原样吧。
跟在桂平背后的小李进了会议室还在唠唠叨叨,说,桂主任,手机不是充电。是你忘了拿?我替你去拿吧。桂平哭笑不得说,小李,坐下来开会吧。小李这才住了嘴。
下午的会,和上午的会不一样。桂平不是主角,可以躲在下面开开小差。往常这时候,他准是在回复短信或压低声音告诉来电者,我正在开会。再或者,如果是重要的非接不可的电话,就要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溜出会场,到外面走廊上去说话。
但是今天他把手机扔了,两手空空一身轻松地坐在会场上,心里好痛快。好舒坦,忍不住仰天长舒一口气,好像把手机烦人的恶气都吐出来了,真有一种要飞起来的自由奔放的感觉。
乏味的会议开始后不久,桂平就看到坐在前后左右的同事,有的将手机藏在桌肚子里,但又不停地取出来看看,也有的干脆搁在桌面上,但即使是搁在眼前的,也会时不时地拿起来瞄一眼,因为振动的感觉毕竟不如铃声那样让人警醒,怕疏忽了来电来信。但凡有短信了,那人脸色就会为之一动,或喜色,或着急,但无不立刻活动拇指,沉浸在与手机交融的感受中。
一开始,桂平还是同情地看着他们。看他们被手机掌控,逃脱不了。但是渐渐地,桂平有点坐不住了,先是手痒,接着心里也痒起来了;再渐渐地,轻松变成了空洞,潇洒变成了焦虑,甚至有点神魂不定、坐立不安,他的心思,被留在办公室里的手机抓去了。
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女同事,都感觉出他身上长了刺似的难受,说,桂主任,你今天来例假了?桂平说,不是例假,我更了。大家一笑,但仍然笑不掉桂平的不安。他先想了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,会不会有什么重要的电话或信息找他,会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他去做,有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忘记了。除了这些,还会不会有一些特殊的额外的事情会找到他,这么一路想下去,事情越想越多,越想越紧迫。椅子上像长了钉似的。桂平终于坐不住了。溜出会场,上了一趟洗手间。出来后,站在洗手间门口还犹豫了一下,终究没有直接回会场。而是回了办公室。
办公室一切如常。桂平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奇怪感觉,看到了桌上的手机,他才回到了现实。忍不住打开手机,片刻之后,短信来了。哗哗哗,一条,两条,三条,还没来得及看,电话就进来了。是老婆打的,口气急切说,你怎么啦。人又不在办公室,手机又关机,你想躲起来啊?桂平无法解释,只得说,充电。老婆说,你不是有两块电池吗?桂平说,前一块忘记充了。老婆咦了一声,说,太阳从西边出来了,你是出了名的“桂不关”,竟然会忘记充电?桂平自嘲地歪了歪嘴,老婆就开始说要他办的事情。桂平为了不听老婆啰嗦个没完,只得先应承了,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。桂平永远是拖了一身的人情债,还了一个又来一个。永远也还不清。
带着手机回到会场,桂平开始看信回信。旁边的女同事说,充好电了?桂平说,你怎么知道我充电?女同事说,你是机不离手,手不离机的。刚才进来开会没拿手机,不是充电是什么?难道是忘了?谁会忘带手机你也不会忘呀。桂平说。不是忘了。我有意不带的。烦。女同事又笑了一下。说,烦,还是又拿来了,到底还是不能不用手机。桂平说,你真的以为我不敢关手机?女同事说,关手机又不是杀人,有什么敢不敢的,只怕你关了又要开噢。两人说话声音不知不觉大起来,发现主席台上有领导朝他们看了,才赶紧停止。桂平安心看短信。回短信,一下子找回了精神寄托,心也不慌了,屁股上也不长钉了。
该复的信还没复完,就有电话进来了。桂平看来电号码,不熟悉,反正手机是振动的,会场上听不到。桂平将手机搁在厚厚的会议材料上,减小振动幅度,便任由它振去,一直等到振动停止,桂平才松一口气。但紧接着第二次振动又来了。来得更长更有耐心。看起来是非接不可。桂平一直坚持到第三次,不得不接了。身子往下一挫,捂着手机,压低声音说。我在开会。那边的声音却大得吓人。啊哈哈哈,桂平。我就知道你会接我电话的,其实我都想好了,你要是第三次再不接,我就找别人了。正这么想呢,你就接了,啊哈哈哈。那边的声音不仅把桂平的耳朵震着了,连旁边的女同事都能听见,说,哎哟喂,女高音啊。虽然桂平说了在开会。可那女高音却不依不饶,旁若无会地开始说她要说的说来话长的话。桂平只得抓着手机再次出了会场,到走廊上才稍稍放开声音说,我在开会,不能老是跑出来。领导在台上盯着呢。女高音说,怎么老是跑出来呢?我打了你三次,你只接了一次,你最多只跑出来一次啊。桂平想,人都是只想自己的。每个人的电话我都得接一次,我还活不活了。但他只是想想,没有说,因为女高音的脾气他了解,她的一发不可收的作风他向来是甘拜下风的。赶紧说,你说吧你说吧。女高音终于开始说事,说了又说,桂平忍不住打断。我知道了,我现在开会,会一结束我就去帮你办。女高音这才甘心,挂电话前又补一句。你办好了马上打我手机啊。桂平应声,这才算应付过去。心里却是后悔不迭,要是硬着心肠不接那第三个电话,这事情她不就找别人了么,明明前两次都已经挺过去了,怎么偏偏第三次就挺不过去呢。这女高音是他比较烦的人。所以也没有储存她的号码,可偏偏又让她抓住了,既然抓住了,她所托的事情,也就不好意思不办。桂平抓着手机欲再回到会场。正遇上小李也出来溜号,见桂主任一脸懊恼,关心道,桂主任,怎么啦?桂平将手机一举。说,烦死个人。小李以为他要扔手机,吓得赶紧伸出双手去捧,结果捧了个空。桂平说,关机吧,不行,开机吧,也不行,难死个人。小李察言观色地说,桂主任,其实也并j}只有两条路,还有第三种可能性的。桂平白了他一眼,说,要么开,要么关,哪来的第三种可能性?小李诡秘一笑,说,那是人家逃债的人想出来的高招。桂平说,那是什么?小李说,不在服务区。桂平切了一声。说,怎么会不在服务区:我们又不是深山老林,又不是大沙漠,怎么会不在服务区?小李说,桂主任,你要不要试试,手机开着的时候把那卡芯直接取下来,再放上电池重新开机,那就是不在服务区。桂平照小李说的一试,果然说:“对不起,您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。请稍后再拨。”桂平大喜,从此可以自由出入“服务区”了。
如此这般的第二天,桂平就被领导逮到当面臭骂一顿,说,我这里忙得要出人命。你躲哪里去了?在哪个山区偷闲?桂平慌忙说,我没去山区,我一直都在单位。领导说。人在单位手机怎么会不在服务区?桂平说,我在服务区,我在服务区。领导恼道,在你个鬼,你个什么烂手机,打进去都是不在服务区,既然你老不在服务区,你干脆就别服务了吧。桂平受了惊吓,赶紧恢复原状,不敢再离开服务区了。
小李当然也没逃了桂平的一顿臭骂,但小李挨了骂仍然不折不挠地为桂平分忧解难,又建议说,桂主任,你干脆别怕麻烦,把所有有关手机号码都储存下来。来电时一看就知道是谁,可接可不接,主动权就在你手里了。
桂平接受了小李的建议,专门挑了一个会议时间,坐在会场上,把必须接的、可接可不接的、完全可以不接的、实在不想接的电话都一一储存进手机。存得差不多了。会议也散了,走出会场时,手机响了,一看,是一个可以不接的电话,干脆将手机往口袋里一兜。任它叫唤去。
桂平找到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好办法,他把和他有关系的大多数人物分成几个等次储存了,爱接不接,爱理不理,主动权终于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了。如果来电不是储存的姓名,而是陌生的号码,那肯定是与他没有什么直接关联的人,就不去搭理它了。
如此这般过了一段日子,果然减少了许多麻烦。托他办事的人,大多和那女高音差不多,知道他好说话,大事小事都找他,现在既然找不上他,就另辟蹊径找别人的麻烦去了。即使以后见到了有所怪罪,最多嘴上说一句对不起,没听到手机响,或者正在开会不方便接,也就混过去了,真的省了不少心。
省心的日子并不长。有一天开会时,刚要人会场,有人拍他的肩。回头一看,吓了一跳,竟是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,笑眯眯地说。桂主任,忙啊。桂平起先心里一热。但随即就犯嘀咕,部长跟他的关系,并没有熟悉亲切到会打日常哈哈的地步,桂平赶紧反过来试探说,还好,还好,瞎忙,部长才忙呢。部长又笑,说,不管你是瞎忙还是白忙,反正知道你很忙,要不然,怎么连我的电话都不接呢?桂平吓了一大跳,心里怦怦的,都语无伦次了。说,部、部长,你打过我电话?部长道,打你办公室你不在,打你手机你不接,我就知道找不到你了。桂平更慌了,就露出了真话,说,部长,我不知道你给我打电话。部长仍然笑道,说明你的手机里没有储存我的电话,我不是你的重要关系哦。他知道桂平紧张。又拍了拍他的肩,让他轻松些,说,你别慌。不是要提拔你哦,要提拔你,我不会直接给你打电话哦。桂平尴尬一笑。部长又说,所以你不要担心错过了什么,我本来只是想请你关照一个人而已,他在你改革委工作。想请你多关心一下,办公室主任,大内总管嘛。是不是?年轻人刚进一个单位,有大内总管罩一罩,可不一样哦。桂平赶紧问,是谁?在哪个部门?部长说,现在也不用你关照了,他已经不在你们单位了,前两天调走了,放心,跟你没关系,现在的年轻人,跳槽是正常的事。不跳槽才怪呢,由他们去吧。说着话,部长就和桂平一起走进会场,很亲热的样子,会场上许多人看着,后来有人跟桂平说,没想到你和部长那么近乎。
桂平却懊恼极了,送上门来的机会,被自己给关在了门外,可他怎么想得到部长会直接给自己打电话呢。现在看起来,他所严格执行的陌生号码一概不接的大政是错误的,大错特错了。知错就改,桂平把领导干部名册找出来。把有关领导的电话,只要是名册上有的。全部都输进手机。好在现在的手机内存很大。存再多号码它也不会爆炸。
现在桂平总算可以安心了,既能够避免许多无谓的麻烦。又不会错过任何不该错过的机会,只不过,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,也没有等到一个领导打他的手机。桂平并不着急,也没觉得功夫白费了,他是有备无患,凡事预则立。
过了些日子。桂平大学同学聚会。在同一座城市的同班同学,许多年来,来了的。走了的。走了又来的,来了又走的,到现在,搜搜刮刮正好一桌人。这一天兴致好。全到了。坐下来的第一件事。大家都把手机从包里或者从口袋里掏出。搁在桌上,搁在眼睛看得见的地方,夹在一堆餐具酒杯中。桂平倒是没拿出来,但他的手机就放在裤子后袋里,而且是设置了铃声加振动。如果聚会热闹,说话声音大,听不到铃声,屁股可以感受到振动,几乎是万无一失。也有一两个比较含蓄的女生并没有把手机搁在桌上,但是她们的包都靠身体很近,包的拉链都敞开着,可以让手机的声音不受阻挡地传递出来。这样可以安心地喝酒叙旧。
这一天大家谈得很兴奋,而且话题集中,把在校期间许多同学公开的或秘密的恋情都谈出来了。有的爱情,在当时是一种痛苦,甚至痛得死去活来,时隔多年再谈,却已经变成一种享受。无论是当事人。或是旁观者,都在享受时间带来的淡淡的忧伤和幸福。
谈完了当年还没谈够。又开始说现在。现在的张三有外遇吧,现在的李四艳福不浅啊,谁是谁的小三啦,谁是谁的什么什么,怎么怎么。接着就有一个同学指着另一个同学,说那天我看到你了,你挽着一个女的在逛街,不是你老婆,所以我没敢喊你。大家哄起来,要他坦白,偏偏这个同学是个老实巴交不会说话的人。急赤白脸赌咒发誓。但谁也不信,他急了,东看看,西看看,好像要找什么证据。结果就见他把手机一掏,往桌上一拍,说。把你们手机都拿出来。大家的手机本来就搁在桌面上,有人就把手机往前推一推。也有人把手机往后挪一挪,但都不知他要干什么。这同学说。如果有事情,手机里肯定有秘密,你们敢不敢,大家互相交换手机看内容,如果有事情的,肯定不敢——我就敢!话一出口,立刻就有一两个人脸色煞白,急急忙忙要抓回手机。另一个人说,手机是个人的隐私,怎么可以交换看看,你有窥视欲啊?当然也有人不慌张,很坦然,甚至有人对这个点子很兴奋,说,看就看。大家摊开来看。桂平也是无所谓,但他觉得这同学老实得有点过分,说,哪个傻叉会保留这样的信?带回去给老婆老公看?那同学偏又较真,说,如果真有感情,信是舍不得马上删掉的。大家又笑。说他有体验、感受真切等等。这同学一张嘴实在说不过大家。恼了。涨红了脸硬把自己的手机塞到一个同学手里。你看,你看。
结果,同学中分成了两拨,一拨赶紧把手机紧紧抓在手心里,就怕别人来抢,另一拨是桂平他们几个。自觉不怕的,或者是硬着头皮撑面子的,都把手机放在桌上。由那同学闭上眼睛先弄混乱了,大家再闭上眼睛各摸一部。桂平摸到了一个女同学的手机。正想打开来看,眼睛朝那女同学一瞄,发现那女同学脸色很尴尬,桂平心一动,说,算了算了,女生的我不看,把手机还给了那女同学。女同学收回手机。嘴巴却叉凶起来,说,你看好了,你不看白不看。桂平也没和她计较。但他自己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,他的手机被一个最好事的男生拿到了,先翻看他的短信,失望了,说。哈,早有准备啊。桂平说,那当然。不然怎么肯拿出来让你看。那男生不甘心,又翻看他的储存电话,想看看有没有可疑人物。
真是不看不知道,一看吓一跳。那男生脸都涨红了,脱口说,哇,桂平,你厉害,连大老板的手机你都有?接着就将桂平手机里的储存名单给大家一一念了起来,这可全是有头有脸有来头的大人物啊,惊得一帮同学一个个朝着桂平瞪眼,说,嗬,好狡猾,这么厉害的背景,从来不告诉我们。也有的人说。这是低调,你们懂吗?低调。现在流行这个。桂平想解释也解释不清。只好一笑了之。
却不知他这一笑,是笑不了之的。第二天,就有一个同学找到他办公室去了,提了厚重的礼物,请桂平帮忙联系分管文化的副市长。他正在筹办一个全市最大也最规范的超霸电玩城,文化局那头已经攻下关来,但没有分管市长的签字。就办不成。他已经几经周折找过那副市长。都碰了钉子被弹回来了。现在就看桂平的力度了。
桂平知道自己的手机引鬼上门了。只得老老实实说,我其实并不认得该副市长。同学说。不可能。你手机里有他的电话。怎么会不认识?桂平只得老实交代。从头道来。那同学听后,哈了一声,说,桂平,你当了官以后,越来越会编啊,你怎么不把中央领导的电话也输进去?桂平开玩笑说。我知道的话一定输进去。那同学却恼了,说,桂平,凭良心说,这许多年,你在政府工作,我在社会上混,可我从来没找过你麻烦是不是?这是第一次,第一次求你你就这么对付我。说得过去吗?桂平知道怎么说这同学也不会相信他了。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替他找那副市长的。只得冷下脸来,说,反正你怎么理解、怎么想都无所谓,这事情我不能做。同学一气之下,走了,礼物却没有带走,桂平想喊他回来拿,但又觉得那样做太过分,就没有喊。
那堆礼物一直搁在那里,桂平看到它们。心里就不爽。搬到墙角放着。眼睛还是忍不住拐了弯要去看。再把办公室的柜子清理一下,放进去,关上柜门,总算眼不见为净。本来他们同学间都很和睦融洽。现在美好的感觉都被手机里一个错误的储存电话破坏了,右想左想,也觉得自己将认得不认得的领导都输入手机确实不妥。拿起手机想将这些电话删除了,但右看左看,又不知道哪些是该删的哪些是不该删的,全部删了肯定也是不妥。最后还是下不了手。
原来以为得罪了同学,就横下一条心了。得罪就得罪了,以后有机会再弥补吧。哪知那同学虽然被得罪了,却不甘心。过了两天,又来了,换了一招,往桂平办公室的沙发上一坐,说,你不答应我。我就不走了。桂平说。我要办公的,你坐在这里不方便。同学说。我方便的。桂平说,我不方便呀。同学说。有什么不方便?你就当是自己在沙发上搁了一件东西就行,你办你的公,你这又不是保密局安全局。你的工作我听到了也不会传播出去,即使传播出去别人也不感兴趣的。就这样死死地钉在桂平的办公室里。
即便如此,桂平还是不能打这个电话,因为他实在跟这位副市长没有任何交往。这副市长并不分管他们这一块工作。即使开什么大会,副市长坐主席台。桂平也只能在台下朝台上远远地看一眼。主席台上有许多领导,这副市长只是其中一位,除此之外,就是在本地电视新闻里看他几眼。他和副市长,就这么一个台上台下屏里屏外的关系,怎么可能去找他帮忙办事呢?何况还不是他自己的事。何况还是办超霸电玩城这样的敏感事情。
同学就这样坐在他的沙发上,有人进来汇报工作,谈事情。他便侧过脸去,表示自己并不关心桂平的工作。就算桂平能够不当回事,别人也会觉得奇怪,觉得拘束,该直说的话就不好直说了,该简单处理的事情就变复杂了。半天班上下来,桂平心力交瘁,吃不消了。跟同学说。你先坐着,我上个厕所。同学说。你溜不掉的。
桂平只是想溜出去镇定一下,想一想对策。但又不能站在走廊上想,就去了一趟厕所。待了半天,没理出个头绪来。也不能老在厕所待着,只得再硬起头皮回办公室。哪曾想到。等他回到办公室,那同学已经喜笑颜开地站在门口迎候他了。桂平说。你笑什么?同学说,行了,我拿你的手机打过市长了,市长叫我等通知。桂平急得跳了起来,你,你,你怎么——同学说,我没怎么呀,挺顺利。桂平说,你跟市长怎么说的?同学说,我当然不说我是我。我当然说我是你啦。桂平竟然没昕懂。说,什么意思,什么我是你?同学说,我说,市长啊,我是改革委的桂平啊。桂平急道。市长不认得我呀,市长怎么说?同学笑道,市长怎么不认得你。市长太认得你了,市长热情地说,啊,啊,是桂平啊。后来我就说,我有个亲戚,有重要工作想当面向您汇报。桂平说。你怎么瞎说。你是我的亲戚吗?同学说,同学和亲戚。也差不多嘛。干吗这么计较。我当你的亲戚,给你丢脸了吗?桂平被噎得不轻,顿住了。那同学眉飞色舞又说,市长说了,他让秘书安排一下时间,尽快给我,啊不,不是给我,是给你答复。话音未落,桂平的手机响了,竟然真是那副市长秘书打来的,说,改革委办公室桂主任吧,市长明天下午四点有时间。但最多只能谈半小时,五点市长有接待任务。桂平愣住了,但也知道没有回头路了,总不能告诉人家,刚才的电话不是他打的,是别人偷他的手机打的。同学怕他坏事,拼命朝他挤眉弄眼,桂平狠狠地瞪他,却拿整个事情无奈。赶紧答应了市长秘书,明天下午四点到市长办公室,谈半小时。
挂了电话。那同学大喜过望,桂平却百思不得其解,说,怎么可能,怎么可能?同学也不生气了,说,反正事情就是这样。你明天得陪我去。你放心,我不会空手的。桂平气得说,没见过你这样的。
同学走后。桂平把小李叫来,说,小李,我认得某副市长吗?小李被问得一头雾水,说,桂主任,什么意思?桂平说。我不记得我和他打过什么交道呀,他才当副市长不久呀。小李说是,年初人大开会时才上的,不过两三个月。桂平说,何况他又不分管我们这一块,最多有时候他坐在主席台上,我坐在台下,这是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呀。小李说,那倒是的。我也在台下看见领导坐在台上,但是哪个领导会知道台下的我呢?小李见桂平愁眉不展,又积极主动为主任分忧解难,说,桂主任,会不会从前他没当市长的时候。你们接触过?时间长了,你忘记了,但是市长记性好。没忘记。桂平说。他没当市长前。是在哪里工作的?小李说,我想想。想了一会,想起来了,说,是在水产局,他是专家,又是民主党派,正好政府换届时需要这样一个人,就选中了他,后来听说他还跟人开玩笑说,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当副市长哎。桂平说。水产局?那我更不可能认得了。我从来没有跟水产局打过交道。小李又想了想,说,要不然,就是另一种可能,市长不是记性好,而是记性不好,是个糊涂人,把你和别的什么人搞混了,以为你是那个人。桂平说,不可能糊涂到这样吧?小李说,也可能市长事情太多,他以为找他的人,打他手机的人。肯定是熟悉的。你想想。不熟悉不认得的人,怎么会贸然去打领导的手机呢?无论小李怎么分析。也不能让桂平解开心头之谜。等小李走了。桂平把手机拿起来看看,看到刚才市长秘书的来电号码,这是一个座机号码。估计是市长秘书办公室的电话,就忽然想到,自己连这位副市长的这位秘书姓什么也没搞清楚。只知道他是刚刚跟上市长不久的。桂平赶紧四处打听。最后才搞清了这位秘书姓什么,于是又拿起手机,手指一动,就把那秘书的电话拨了回去,那边接得也快,说,哪位?桂平说,我是改革委办公室的桂平,刚才,刚才——那秘书记性好,马上说,是桂主任啊,明天下午市长接见已经安排了。四点。还有什么问题吗?桂平支吾了一下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。停顿片刻后,才说。我想问一问。你今天晚上有没有时间——那秘书立刻有习惯性的过度反应,说,桂主任,不用客气。桂平想解释一下。但那秘书认定桂平是要给他请客送礼,又拒绝说,桂主任。你真的不必费心,我知道你跟市长关系不一般,市长吩咐的事,我们一定会用心办的。桂平赶紧试探说,你怎么知道我跟市长关系不一般?那秘书一笑。说,市长平时从来不接手机的,他的手机都是交给我处理的,一般都是我先接了,再请示市长接不接电话。但是今天你打来的电话,却是市长亲自接的,这还不能说明问题?桂平被问得哑口无言,只得作罢。
桂平下班回家,心里仍然慌慌的,虚虚的,老婆感觉出来了,问有什么事?桂平也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事。只能长叹几声。老婆心里就起疑。正在这时候,桂平的手机响了,桂平一看,正是那同学打来的。人都被他气疯了,哪里还肯接,就任它响去。它也就不折不挠地响个不停。老婆说,怎么不接手机。是不是我在旁边不方便接?桂平没好气说。我就不接。老婆疑心大发,伸手一抓。冲着那一头怪声道,谁呀,盯这么紧干吗呀?一听是个男声,就没了兴致,把手机往桂平手重一塞,无趣地走开了。桂平捏着手机。虽然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情愿,但听得手机那头喂喂喂地叫喊。也只得重重地嗯了一声,说,喊个魂。正想再冲他两旬,那同学却抢先道,桂平啊,明天不用麻烦你了。桂平心里一惊。一喜,还没来得及说话,那同学却又说了,明天不麻烦。不等于永远不麻烦噢。又告诉桂平。刚接到文化局的通知,上级文件刚刚到达。电玩城电玩店一律暂停,市长也没权了。审批权被省里收去了。桂平愣了半天,竞笑了起来;说,笑话笑话。这算什么事。人家市长那边已经安排了时间,难道要我通知市长。我们不去见市长了?那同学笑道。那你另外找个事情去一下吧。桂平气得说,你以后别再来找我。那同学仍然笑,说,那可不行,以后还要靠你的。桂平说,你不是说审批权被省里收去了么?我又不认得省领导。同学说,得了吧,你能认得这么多的市领导。省领导必定也能联系上几个的。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。情况还不明确。我马上会了解清楚的。如果省里可以松动。到时候要麻烦你帮我一起跑省厅省政府呢。桂平差点喷出一口血来,说,我要换手机了。同学笑道。你以为穿上马甲别人就认不出你了?
第二天桂平硬找了个借口去了市长办公室,见到正襟危坐的市长。心里一慌,好像那市长早已经看穿了他的五脏六腑,忽然就觉得自己找的那借口实在说不出口来。正不知怎么才能蒙混过关,市长却笑了起来,说,你是桂平吧,改革委的办公室主任。桂主任。其实我根本就不认得你。桂平大惊失色,说。市长,那你怎么?市长说,嘿。说来话长——市长看了看表,说,反正我们被规定有半小时谈话时间。我就给你说说怎么回事吧——你们都知道的。我们的手机。一直是秘书代替用的,一直在他手里,我自己从来都看不到,听不到,什么也不知道。个个电话由他接,样样事情由他安排布置。听他摆布,我一点主动权也没有,一点自由也没有,因为机关一直就是这样的,前任是这样,前任的前任也是这样,我也不好改变。停顿一下又说,你也知道,我原来是干业务的,忽然到了这个岗位,真的不怎么适应。开始一直忍耐着,一直到昨天下午,我忽然觉得自己忍不下去了。就下了一个决心,试着收回自己用手机的权力。结果。我刚让秘书把手机交给我,第一个电话就进来了。就是你的。当时秘书正站在我面前。看着我。我就让他给安排时间。我要让他知道。没有他我也一样会布置工作,事情就是这样。桂平愣了半天,以为市长在说笑话。但看上去又不像,支吾了一会儿,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好在那市长并不要听他说话。只是叹息一声。朝他摆了摆手说,不说了,不说了,今后没有这样的事情了。你也打不着我的手机了——我又把手机还给秘书了。我认输了。我玩不过它。就昨天一个下午,从你的第一个电话开始。我一共接了二十三个电话,都是求市长办事的。我的妈,我认输了。停顿了一下,末了又补一句说,唉。我也才知道,当个秘书也不容易啊。更别说你办公室主任了。桂平说,是
呀。是呀,烦人呢。市长又朝他看了看,说,对了,我还没问你呢。桂主任,我并不认得你,你怎么会直接打我的手机呢?桂平也便老老实实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,市长听了。哈哈地笑了几声,桂平也听不出市长的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。
桂平经历了这次虚惊。立刻就换了手机号码,只告知了少数亲戚朋友和工作上有来往的人。其他人一概不说。结果给自己给大家都带来很多麻烦,引来了很多埋怨。但无论出现什么情况,桂平都咬牙坚持住,他要把手机带来的烦恼彻底丢开。他要和从前的日子彻底告别,他要活回自己,他要自己掌握自己,再不要被手机所掌控。
现在手机终于安安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上。但桂平心里却一点也不安静,百爪挠心,浑身不自在。手机不干扰他,他却去干扰手机了,过一会儿,就拿起来看看,怕错过了什么,但是什么也没有。桂平怀疑是不是手机的铃声出了问题,就调到振动,手机又死活不振动,他拿手机拨自己办公室的座机,通的,又拿办公室的座机打手机,也通的。再等,还是没有动静。就发一条短信给老婆,说,你好吗?信正常发出去了。很快老婆回信说,什么意思?也正常收到了。老婆的信似乎有点火药味。果然,回信刚到片刻,老婆的电话就追来了。说,你干什么?桂平说,奇怪了,今天大半天,居然没有一个电话和一封短信。老婆说,你才奇怪呢。老是抱怨电话多,事情多,今天难得让你歇歇,你又火烧屁股。老婆搁了电话,桂平明明知道自己的手机没问题,仍然坐不住。给一个同事打个电话说,你今天上午打过我手机吗?同事说,没有呀。又给另一朋友打个电话问,你今天上午发过短信给我吗?那人说,没有呀。
桂平守着这个死一般沉寂的新号码,不由得怀念起老号码来了,他用自己的新号码去拨老号码。听到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”。桂平心里一急,把小李喊了过来,责问说,你把我手机停机了?小李说,咦,桂主任。是你叫我帮你换号的呀。桂平说,我说要换号,也没有说那个号码就不要了呀。那个号码跟了我多少年了,都有感情了,你说扔就扔,了?小李说。桂主任,你别急,没有扔,我帮你办的是停机留号,每月支付五元钱,这个号码还是你的,你随时可以恢复的。桂平愣了片刻,说。你怎么会想到帮我办停机留号?小李说,桂主任,我还是有预见的嘛,我就怕你想恢复嘛。桂平还想问。你凭什么觉得我想恢复?但话到嘴边。却没有问出来,连小李一个毛头小子。都把自己给看透了。他气不过,发狠道。我还偏不要它了。你马上给我丢掉它!小李应声说。好好好。好好好,桂主任,我就替你省了这五块钱吧。
到这天下午。情况忽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打到他手机上的电话多起来,发来的短信也多起来。其中有许多人。桂平明明没有告诉他们换手机的事情,他们也都也打来了。桂平说。咦,奇怪了,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?对方说,哟,你以为你是谁,知道你的电话有什么了不起的。也有人说,咦,你才奇怪呢,我凭什么不能知道你的电话?也有心眼小的,生气说,唏,怎么,后悔了,不想跟我联系了?
桂平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,手机从早到晚忙个不停。那才是桂平的正常生活,桂平早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,他照例不停地抱怨手机烦人,但也照例人不离机,机不离人。他只是有点奇怪。这许多人是怎么会知道他的新手机号码的?
一直到许多天以后,他才知道,原来那一天小李悄悄地替他换回了老卡。
(网络编辑:李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