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世代为农，父亲母亲含辛茹苦一辈子，他们用自己的心血经营了一个在外人看来还算不错的家，我们做儿女的也都为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而知足和感恩。所谓不错，一是平凡，平平常常，平平淡淡，平平安安；二是团结，和和睦睦，顺顺当当；三是老实巴交，有人缘，没死敌；四是有一个好的家风，穷日子不倒志，好日子不癫狂。
我娘是一名朴实勤劳、仁义善良而又深明大义的普通农村妇女。娘没有文化，可她教育儿女时讲的许多话，却是极富哲理的。回想这些年来走过的路，娘的那些堪称家训的语录，有的像响雷，有的像路标，有的像甘泉，有的像清凉剂，鼓舞我在困境中奋起，指点我在迷惘中清醒，供养我在饥渴时啜饮。
娘离世已经十几年了，多年来我一直想整理一下娘的这些话语，并附上自己的一些记忆和体会，算是对家训的集注。在此先选择以下几条。
“只看贼挨打，别看贼吃饭。”这是我小时候娘对我们兄弟姊妹几个说得最多的一句话。那时候家里穷，全靠谷糠野菜过日子，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。但再穷再难，娘也不让孩子们干那些偷瓜摸枣、摘田捋穗的营生。1961年春天，我们家和村里多数人家一样挨饿，有的人家便打起了到村西惠民林场盗伐树木的主意。娘说，咱可不能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，找一根纤绳背在肩上总比祸害性命强，多拉点儿犁耙就什么都有了，下苦力挣来的饭比什么都养人。娘和爹便领着我们披星戴月地开了一亩多荒地，种上了菠菜、扫帚菜、银金菜等各种名目的蔬菜和野菜。天道酬勤。这一年的辛勤劳动不仅帮一家人度过了眼前的灾荒，更给我们做儿女的精神世界里注入了一笔终生受用不完的宝贵财富。前些年，村里从事屠宰业的个别人靠向牛羊肉里注水赚了一些昧心钱，娘说，这种不干净的钱把人的心都给染黑了，花这种钱睡觉都不踏实。我理解，娘在把握做人的标准上，参透了“贼挨打”与“贼吃饭”的因果关系，始终不渝地引导和教育儿女们以德修身走正道。这是我们兄弟姊妹几个所以能够堂堂正正做人的基本基础。
“不怕没好事，就怕没好人。”这是娘摆布人的主观环境与客观关系的又一条家训。仔细琢磨，有点孟母择邻的味道。我小时候很调皮，常常做出一些让大人生气的事。娘对这些事并不担心，她怕的是我跟一些品德有毛病的人学坏。有一段时间，我和一个比我大3岁、外号叫“滑猴”得打的火热，他因为缺少家教，沾染了偷偷摸摸的毛病。娘为了把我和他拆开，先是在黑屋子里把我锁了两天，然后又带我去姥姥家住了半个月，才算甩开这个伙伴。许多年后说起这件事，娘说“要做好人，须寻好友；引酵若酸，难得好酒。”我真不知道娘是从哪里学来得这些警句，但事实却总是不断印证着这些话的正确。1991年，我的一个侄子独自到县城工作，不久便结识了几个不三不四的混混孩子，整天一起下饭馆、吸烟、喝酒。娘听说后，判断道：恐怕这个孩子要变坏。果然不出娘的所料，这个侄子后来真的不成器。与这个侄子相仿，我妹妹的一个孩子，从小跟他爷爷在北京长大，娇生惯养了一身毛病。1993年回到故乡后，常常惹事招非。娘说，这孩子不去部队接受教育是不行了。于是便积极鼓励他报名参军。这孩子到部队后，认真接受党的教育，不仅改掉了毛病，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1997年7月1日，作为驻港部队的首批人员，与战友们一起承担起了保卫香港社会安定的任务。亲友们一谈起这件事，就都重复着娘的那句话：不怕没好事，就怕没好人。
“精忠报国是做人的大节，不能亏大节顾小家。”在娘的眼里，吃上官饭就是公家的人，公家的人就得忠心耿耿干公家的事。哥哥年轻时，是生产队的会计，娘最担心他记错了账，给公家造成损失，天天掐着耳朵嘱咐。幸亏有娘的这些训教，哥哥的会计当得很出色，20多年没出过差错。弟弟师范学校毕业后，分配到一家税务机关工作，娘又开始为他担心。她最怕的是弟弟利用职权损公肥私、刁难税户，每次回家都详细询问工作情况，嘱咐弟弟千万不要给自己的娘找骂。在娘的严格要求下，弟弟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要求自身一直比较严格，不仅入了党，还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。可以这样说，在公与私的天平上，娘不仅把公家的事看得至高无上，而且分得清事体的轻重大小。我担任县委书记以后，娘终日为我提心吊胆。她说，当一分官害一分怕，不怕人家怕自家。一怕自己脚不稳，二怕自己起贪心。每年春节娘都把我们兄弟几个叫在一起，耳提面命地嘱咐一番。每次都对我说，最担心的就是你，你担的这事比他们都重，出了事就亏大节。娘还用古戏文里的唱词提醒我：“穿朝靴好似趟脚镣，扎玉带好似捆人的绳。”我不知道这唱词来自那出戏文，但我知道娘的良苦用心是在提醒我一定要做一个廉洁自律的好“官”，千万不能做那种让人指脊梁骨的贪官、赃官、狗官。
记着娘的这些话，我不敢一日自废惰，虽无多大本事，但尚能严以律己，战战兢兢以履使命。当了县委书记后，我和家里人约法三章，一是不准到我任职的县做买卖；二是不准开口求我帮助办贷款；三是如遇到我任职的县里来人，一律不准进家，也不允许家里人打我的旗号托县里的人办事。后来，我调任到省直部门工作，娘又在原有的约法三章之外，提醒我一个草孩子到这一步不容易，千万不要犯错误。直到娘临去世之前，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自己的儿女。她攥着我的手说，除了你，我没有挂心事了。记住，千万别犯错误。说完这句话不到20分钟，娘就闭上了双眼。
现在回想起来娘的这些话，我有了更深刻的理解。当官这事，干好了是应该应分，是一份责任。如果仅仅因为能力问题而出现差错，虽自觉有亏而百姓尚可谅解；但如果大节出了问题那就不是如何让别人谅解，而是自己要无地自容、悔亏终生的了。
娘对我们说的堪称家训的话很多很多，汇集起来可以出一本书。我要认真整理这笔财富，追忆娘的教导，算是对她老人家的一分思念，也是对自己的警醒和鞭策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