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的元旦对我有点特殊———是我的金婚日。
很久很久之前有人对我说:
“你见到的长辈们正在经过的事,最终一件件也会发生在你自己身上。”
这话真的很对,一件件全应验了,结婚、生子、搬家、升迁、祸福;然后是儿子结婚生子。再有便是逢五逢十过生日,逢五逢十过结婚纪念日,却不曾想过“金婚”。今天,我和妻子居然迎来了“金婚”的日子。
记得上世纪80年代去看冰心老人,那天老人穿一身缎料制的新衣,十分光鲜,满面笑容;屋里放了香气四溢的盆花,还有一幅黄永玉先生赠送的大幅中堂,画着一树红梅,繁花满纸,更添喜气。冰心的先生吴文藻也是一身新装,不过式样古板一些。待问方知,原来那天是冰心和吴文藻的金婚。那时不知何为“金婚”,再问才知金婚是两个人整整半个世纪的携手相伴。那时我还年轻,心想多么遥远漫长的人生之路,多么长久相依为命的夫妻,才能共同迎来金婚?50年间的朋友可以断断续续,时远时近,50年的夫妻却需要天天实实在在生活在一起。什么力量使他们半个世纪不离不弃,怎么才能真正做到“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”?那次拜访,使我对他们多了一层敬意。这敬意缘自他们彼此忠贞不渝的情感。
有人说这是一种持久的坚守。情感也需要坚守吗?人生的事没有体验不能做出回答。
如今我们也站在人生旅途中“金婚”这个驿站上。
我对自己金婚最鲜明的感觉首先是惊奇。
我们怎么这么快就到达这里,我们是飞来的吗?如今,我们不是和半个世纪以前一样说说笑笑吗?对生活与艺术的兴趣不是一点未减吗?过去的岁月只不过像堆在了昨天那样——为什么?是因为我们曾经的生活多经磨砺而不愿回头,还是我们天性总生活在希望里,所以不太在乎昨天?都不是。
不久前,我刚写过一部自传性的作品《无路可逃》。我用美国摄影写实主义画家怀斯那种苛刻地追求客观的手法,再现我所经历的崎岖、艰辛以及种种心灵的感受。那时真感觉岁月有种失去尽头般的漫长。然而今天看来,生活不管在当时多么漫长,过后都会变得十分短暂。因为,人生最终会将其中平庸的日子抽掉,留给你的只是一个生命的梗概而已。
但生命的梗概可不是一串干巴巴的概念。它是活生生沉重的负荷、艰辛、险阻,甚至劫难——包括唐山大地震时房倒屋塌———我们都尝受过了。只有尝过,经受过,背负过,并一直相携、相助、相互砥砺,还有相互的宽容和理解,才能共同走到今天,才懂得人生的分量与意义,才知道为什么50年的婚姻叫做金婚。
金子是炼出来的。然而金婚是怎么“炼”出来的?
金婚是人生稀有的果实。每一个金婚都是一个奇特的故事。有人问我,会不会把它写下来?我说不会。人生有些事要讲出来,有些事还是放在心里好。然而,我们会用各个时期有特殊意义的照片编一本私人化图集。我想用它构建自己过往的时光隧道,然后走进时光隧道重新认知一下自己。人只有自己的经历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。这样做,还为了一种纪念,也是为了一种再现和重温,同时给自己的亲朋好友看看,共享我们的此时此刻。
我喜欢在人生每一个重要的节点上,过得“深”一些,在记忆中刻下一个印记。让生命多一点纵向的东西;这因为前面还有路要走,可能路还挺长,还有曲折。我们想让未来听取过去的告诫。
那么,这个加上“金婚”标注的元旦之日该怎么过呢?按照我们50年来的一个老习惯,在每一个重要的结婚纪念日里,共同合作一幅画吧。于是元旦这天我们又画了一幅,题目就叫《金婚》,还题诗在上边:
岁月如水入墨池,
此中滋味几人知,
相许一生风雨里,
光华自在金婚时。
(作者系全国政协常委、民进中央原副主席,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、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