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新颖
2011年01月14日 08:17:06 来源:人民日报
一
史铁生在2011年元旦前一天辞世,原本以为,这就是一个令人哀痛的残酷事实;可是这些天来,史铁生的亲人、朋友、同行,还有许许多多天南海北的读者,在深挚的哀思和缅怀之外,还表达出了另外一种情绪、感受和思想。从单个的人来说,这另外的东西也许是微弱的,甚至是无意识地表现出来的,可是汇集到一起,就形成了富有感染力的氛围和能量。我感受特别深的,是许许多多不知道名字的读者的反应:原来有这么多人读史铁生,原来史铁生的文学曾经给过他们这么深的感动、记忆,甚至是面对困难和命运的力量。平常日子里,这些读者散落在各自的位置上,淹没在人群之中,无声无息,很难注意到他们的存在;可是史铁生的去世,他们的哀伤和追怀,把他们从感情和精神上聚集到了一起,让他们自己也开始认识同伴,原来他们不是单个的,他们有这么多同伴——史铁生的文学,原来有这样的力量。
这么多年来,文学界已经习惯抱怨文学受冷落,抱怨纯文学没有读者,更有人早就预言了文学未来的死亡。史铁生不是活跃的“明星”作家,他的每一本书印数都不多,可是今天我们看到了史铁生的读者,这么多普普通通的读者。不必测度这些读者的数量,也不必夸大这个数量,他们从史铁生的文学中获得的深刻感动和持久的精神力量,还不够足以说明,读者从来就在而且一直在,他们热爱好的文学,需要好的文学,他们也懂得好的文学!过去如此,现在也是如此,将来也会如此。
我刻意强调普通读者的感受和需要,是因为,普通人的心,也是衡量文学价值的一座天平。不是唯一的天平,至少是非常重要的一座天平。今天,我们在对待作家的文学成就、作家的文学史地位等诸如此类的“专业”问题、“学术”问题的时候,在多大程度上考虑到普通人的心这座天平?
放在这座心的天平上,史铁生的文学就是有沉实分量的文学。
二
史铁生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,从“新时期文学”之初一直到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结束,历时30年而终。这30年,中国文学一个潮流接着一个潮流,当代文学史的叙述顺流而下,一些命名、术语和阶段划分大家已经耳熟能详,几乎成了“共识”;另一些还存在争议,却仍然在争议之中命名、划分、使用。史铁生属于哪个潮流?放在哪个阶段?
我想没有人能够回答好这个问题。当代作家,其中不少可以放在某个潮流、某个阶段讲,史铁生不能。史铁生不引领潮流,也不预示某种潮流。
譬如说,他是知青,1983年发表的回忆陕北上山下乡生活的《我的遥远的清平湾》更是赢得了广泛的声誉,可是这篇作品与前前后后的“知青文学”多么不一样;1984、1985年“寻根文学”兴盛,有人爬梳“寻根文学”的初期脉络,把《我的遥远的清平湾》看作预示或先声一类的作品,未尝没有道理,但其实却不能算“寻根文学”,除非对“寻根”另作解释。
再譬如说,史铁生对文学实验和形式探索兴趣浓烈,从早期的短篇、中篇,到后来的两部长篇——1996年的《务虚笔记》和2006年的《我的丁一之旅》,写作实践上的“先锋性”,与“先锋文学”相比也不逊风骚,可即便如此,还是不能把史铁生归在“先锋作家”之列,“先锋文学”的名目涵盖不了史铁生文学的特质。
史铁生不是一个封闭的人,他的写作与30年来中国文学的变化声息相通,丝缕相连,却从来就在潮流之外,在热点之外,在喧嚣之外。他一个人,写萦绕于他自己一颗心的事与思,结果却是通向了许许多多颗心。
三
史铁生曾经说过:“我的生命密码根本是两条:残疾与爱情。”
史铁生插队时,在“最狂妄的年纪”双腿瘫痪;30岁又添新病,两肾一死一伤;后来又发展成尿毒症,透析成了家常便饭。如何对待切身的痛苦和抛不掉的命运,成了他最日常也是最核心的问题。史铁生的写作,就是从须臾不曾离身的问题开始,一点一点,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的。命运摧残身体,其结果往往是连精神也一道摧毁了。史铁生却能够让精神立起来,一步一步往前走。他的作品,其实就是他的精神历程的叙述。
这个精神,靠什么往前走呢?对史铁生来说,其中特别重要的,是思想,不是名词思想,不是现成的东西,是动词,是自己去思,自己去想。用什么去思想?不是理论、观念、逻辑、方法,是用心。心思,心想,思想两个字,本来就都是以心为底。这思想的起点在哪里?起点就是切身的问题,是不脱空的,空来空去的思想,没有摩擦力,徒具思想的形式而已;而史铁生所思所想,始终跟切身的问题血肉相连,跟生死的疑问纠结辩难。这思想能够走到哪里?它有终点吗?没有,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多久了。“有谁把人间的疑难全部看清,并一一处置停当了吗?”那么写作呢?“正是一条无始无终的人生路引得人要写作,正因为这路上疑难遍布,写作才有了根由,不是吗?”所以个人的写作不会枯竭,人类的文学不会死亡。
在史铁生的作品中,有一部分读来十分艰难,因为他叙述得就很艰难,更因为他想得艰难,思得艰难。想明白一点点,精神就往前走一点点。想明白一层,精神就往上进一层。这个精神的历程漫长而曲折,进三步退两步,爬上去再掉下来再爬上去,但正因为这样不堪和艰难,才显出尊严、庄严和崇高。到后来,就能够从容观物从容观我,就能够爱己爱人爱世界甚至爱命运,就能够由狭隘而恢弘,就能够将一己的生命放在天地宇宙之间而不觉其小,反而因背景的宏大和深邃而显现生命的宏大和深邃。
1991年发表的《我与地坛》,是史铁生影响最为深广的作品,它浸润和洗礼了那么多读者的心灵。这一万多字,不仅仅是史铁生在地坛待了15年的结晶,更是他的精神历程上进到这一层才得以写出来的,仿佛自然而然地呈现在我们眼前,其实在这之前已经磕磕绊绊、跌打滚爬地走过异常艰险的来路。
生命有它的来路,也有它的去处。你想让你的生命怎么样,就是庄严的欲望。史铁生在小说(如1986年的短篇《我之舞》和1987年的中篇《礼拜日》)里描述过心灵的激情和精神的伟力所产生的生命舞蹈,昂扬若狂,震颤心魂。爱情也是一种欲望,也是生命的一个去处。在现实的爱情生活中,史铁生是幸运的。我们读《希米,希米》这首献给妻子的诗,开头是:“希米,希米/ 我怕我是走错了地方/ 谁想却碰上了你!”走错了地方,这不过是平常的经验,可是史铁生也许说的是,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上,又遭遇这样苦难的命运,这本是个错误;但是意料之外的相遇和爱情,却使得这个错误变得可以承担、可以经历。在《扶轮问路》里,史铁生写道,想到这句诗的时候,还想到了梵高信中的话:“我是地球上的陌生人,(这儿)隐藏了对我的许多要求”,“实际上我们穿越大地,我们只是经历生活”,“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,到遥远的地方去……我们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。”
四
“死不过是一个谣言”,这是史铁生《永在》这首诗里的一句;借用这句诗来说,预言未来文学的死亡,也不过是一个谣言。史铁生的辞世,激发出潜藏在许许多多普通心灵中对于文学的珍重和感念,这不是悲观的信息。对于史铁生个人来说,死亡也许确实是解脱的“节日”。在这个“节日”,许许多多普通的心灵以表达对史铁生文学的热爱的方式,表达了对于好的文学的真诚渴求。对于文学来说,这个“节日”就应该包含对这些心灵的承诺、对责任的费心承担。史铁生《节日》的前两句是:
呵,节日已经来临
请费心把我抬稳
(网络编辑:贺立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