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07月17日08:57 来源:人民日报
童道明
110年前的7月15日,世界文坛上朴素、犀利而又温情的星宿陨落——小说家、戏剧家契诃夫在德国巴登维勒治病期间离 世,留给我们他的文学,他对更美好生活的向往。今天,我们邀请契诃夫研究者、翻译者,学者童道明,与大家分享契诃夫之于他的人生意义,以一己之观,照见文 学的力量。
——编 者
起先,是拉克申老师,牵着我的手,走向了契诃夫。
那是1959年,我在莫斯科大学文学系读三年级,写了篇学年论文《论契诃夫戏剧的现实主义象征》。
论文讲评会开过后,拉克申老师把我留住,说:“童,我给你论文打‘优秀’,并不是因为你是中国人。我希望你今后不要放弃对于契诃夫和戏剧的兴趣。”
学生听了老师的话。从而一劳永逸地决定了我日后安身立命的职业方向——研究契诃夫和戏剧。
(一)
领着我走向契诃夫的,就拉克申老师一个人;而后来帮助我走近契诃夫的人就很多了,其中就有于是之老师。
作家爱伦堡1960年出版了一本叫《重读契诃夫》的书,他说契诃夫简洁的文风与他谦虚的品格有直接的关系。我将信将疑。认识了于是之老师之后,才相信了 人的简洁的文风与谦虚的品格之间的血肉联系。作家高尔基在《论契诃夫》中写道:“我觉得,每一个来到安东·契诃夫身边的人,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希望变得 更单纯,更真实,更是他自己……”
我早就读过高尔基的这段话,我也相信会是这样的,特别是在我结识了于是之老师之后。2014年1月18日,《作家文摘》在首都图书馆召开于是之逝世一周年追思会,我在发言中几乎重复了高尔基的这一段话,只是把“安东·契诃夫”改成了“于是之老师”。
于是之帮助我更好地认识了契诃夫。
(二)
爱伦堡的《重读契诃夫》煞尾一句是:“谢谢你,安东·巴甫络维奇。”多么简单的一句话,但饱含着多少深情。我一直想效仿爱伦堡,在公开的文字里向契诃夫说几句温情的话。这个机会终于来了,1995年我写了第一篇关于契诃夫的散文《惜别樱桃园》,文章最后是这样写的:
“谢谢契诃夫。他的《樱桃园》同时给予我们的心灵的震动与慰藉,他让我们知道,哪怕是朦朦胧胧地知道,为什么站在新世纪门槛前的我们,心中会有这种甜蜜 与苦涩同在的复杂感受,他启发我们这些即将进入21世纪的人,要懂得多情善感,要懂得在复杂的、热乎乎的感情世界中徜徉,要懂得惜别‘樱桃园’。”
1890年6月27日,契诃夫在去萨哈林岛途中,乘船漂流到黑龙江上。他先在俄国边城布拉格维申斯走下船小憩,然后又登船来到中国边城瑷珲稍作逗留。 1998年7月30日,我也有机会坐船从黑河漂流到了瑷珲城。一路上同船的朋友都在谈笑风生,独有我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甲板上,脑子里想的全是契诃夫。回京 后写了篇文章,文章最后说:“我努力让自己相信,这一个半小时的江上航行,是我忙忙碌碌的生命里难得的呼吸自由的时刻,我也努力寻觅契诃夫108年前见过 的‘数不清的长喙的精灵。’可惜,只有可数的几只水鸟飞来追逐轮船激起的浪花,与我们相伴在黑龙江上。”
(三)
有个俄罗斯演员非常喜爱契诃夫,他说了这样一句话:“契诃夫留下的不仅是二十卷文集,还有两所学校和一片森林。”我欣赏他这句话。“两所学校”是指契诃夫出资赞助兴建的两所农村小学,“一片森林”是指契诃夫本人锲而不舍地在自己的庄园里手栽的一片树林。
我在一篇题为《有精神谓之富》的散文中,曾思考过契诃夫植树的精神价值:
“我想引用俄国作家契诃夫的一句话:‘当我走过那些被我从伐木的斧头下救出的农村的森林,或者当我听到由我栽种的幼林发出美妙的音响的时候,我便意识 到,气候似乎也多少受到我的支配,而如果一千年之后人们将会幸福,那么这幸福中也有我一份微小的贡献。’这是契诃夫名剧《万尼亚舅舅》里的一段台词。如果 用最简单的话来表述契诃夫创作的主要意义,那就是:契诃夫不厌其烦地要让人知道,人应该做一个有精神追求的人。而在这段台词里,契诃夫对于人的崇高精神追 求作了极富诗意的表达。在这里,人超越了自我,把小我化入大我,自觉地、满怀信心地把自己的生命存在与创造,融入历史时空与造物主的创造之中。三年前,我 翻译过《万尼亚舅舅》全剧,译到这段台词时,我感到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。”
在我的剧本《我是海鸥》里,则对“契诃夫种树”作了低调处理。我写了这样一个场景:
契诃夫 姑娘,我看你心情不太好。
女演员 我很累,很烦恼。
契诃夫 是的,无处不在的生存竞争,让人的生存失去了诗意。
女演员 那该怎么办呢?
契诃夫 找块空地,种几棵树,然后看它们如何一年年长大成荫。我心里一有烦恼,就去种树。我已经种植了一大片树林子了,可见我有过多少多少的烦恼呀!
《我是海鸥》2010年1月30日在北京蓬蒿剧场首演。这天恰好是契诃夫诞生150周年。在剧场门口遇到程正民教授,他说今天天冷,本来不想来,但读到 了我发在《新京报》上的文章,就决定来了。我的文章题目是《幸福的人首先是个自由的人》。文章里的哪一段文字引起程教授注意了呢?可能是这一段 吧:“1904年1月8日,契诃夫给正在尼斯度假的作家蒲宁写信,信中的问候语却是:‘代我向可爱的、温暖的太阳问好,向宁静的大海问好。’记得当年读到 这里,不住地对自己说:契诃夫真可爱……”有朋友看完戏感慨:“童先生真年轻!”他的感觉是有道理的。在写作《我是海鸥》时,我把契诃夫的一句话当座右铭 写在日记本的扉页上:“随着年龄的增长,生命的脉搏在我身上跳动得越加有力。”进入真正的创作状态,人会有精神上的亢奋。契诃夫这句话是1898年说的, 这是他创作力最旺盛的时期,他著名的小说三部曲——《套中人》《醋栗》和《关于爱情》就是这年完成的。
(四)
契诃夫是个什么样的人?拉克申说:“契诃夫尽管生活在19世纪,但他的思想属于20世纪。”罗扎诺夫说:“他是和我们一样的人,不过他更精致,更典雅。”
我写作第二个关于契诃夫的剧本时,就把这两位俄国学者的话当作塑造契诃夫形象的指针。这个剧本名叫《契诃夫和米齐诺娃》。米齐诺娃是契诃夫初恋的情人, 是《海鸥》中妮娜一角的生活原型。当然,剧本里有围绕《海鸥》首演产生的“飞短流长”,也有初恋情人间一定会出现的“儿女情长”。
这一 天,我接到了与“契诃夫和戏剧”有关的一个电话与一个短信。电话是中央戏剧学院的研究生闽宜打来的,她说她要排演《我是海鸥》。短信是中国国家话剧院导演 杨申发来的:“剧本已经拜读,很多地方很有心灵触点。”隔一天,他又发来短信:“我又读了剧本,依旧感动”。他读的就是《契诃夫和米齐诺娃》。
把契诃夫给予我的感动,通过我的写作传递给别人,使其他人也有了走近契诃夫的兴趣,这也是我的一大人生快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