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去也曾零散地读过黄风的一些作品，但读得肤浅而草率，仅知他才情非同寻常。这次拿到黄风一批集中的散文，读得很慢很细，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过目。阅读的过程，其实是重新认识和发现黄风的过程。通过阅读，我可以负责任地说，黄风不是一般化的散文家，他绝不平庸，也不简单，有自己的文学观念，有自己的艺术路径。一般化的散文，犹如万人长跑那样，大多数写作者都尾随于前人的脚跟，沿着一条固有的路线奔跑，闹闹哄哄的，看起来很繁荣，但究其笔下的散文，却千人一面，很是模式化。但黄风不在长跑的队伍里，他离群独行，“不走寻常路”，不受套路的引诱。他的文字，像风一样自由吹拂，像马一样任意驰骋，像高原一样雄浑厚重，像古树一样苍劲挺拔，像野花一样满坡绚烂。
归纳起来，黄风的散文有以下几点值得留意。首先，他的取舍带有鲜明的倾向性。所谓取舍，既包含书写方式，也涵盖题材内容。在行文风格上，他的笔力雄浑而磅礴，不“小桥流水”，不“人比黄花瘦”，登高于天地，俯仰于苍穹，以一种“大漠落日圆”般的大写意，以一种“黄河之水天上来”般的大气势，追溯历史之旷远，喟叹环境之变异，体恤生命之沉浮，解析人性之幽微。他的《被我的叫卖声感动的夏天》《当太阳不再以光头的姿态奔走》《走向天堂的父亲》《打牲乌喇的后人》《我的1988》《绝唱的河流》等，皆属于此类作品。关注生命的花开花落，关注普通人的生存处境，关注底层人的悲喜，是这些作品的共同特征。把目光的聚焦点和书写的着力点放在寻常百姓的身上，折射的不是选材的偏好，而是良知的未曾泯灭。写什么，不写什么；写上，还是写下，诸如此类，对所有的文字从业者，既是考验，又是区分精神贵贱的分水岭。书写“高贵”的，精神可能很卑贱；书写“卑贱”的，精神可能很高贵。黄风的散文，不唯利是瞻，不仰权鼻息，不投机取巧，不卖乖求荣。他刻意回避了通往金碧辉煌大殿的红地毯，回避了繁华都市红尘滚滚的灯红酒绿，执著于泥土，执著于民间，执著于普通的物事。他的文字，是属于油盐酱醋的、属于下里巴人的、属于劳动者群体的。这样的取舍，在无言地印证着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心忧天下、心系苍生的价值立场。他站在平民一边，用警惕的双目，静观时代的风卷残云，审视历史与现实对人性的挤压，解剖生命与环境相互依赖却又彼此敌对的关系。于是，他的不少篇章，于无痕处有伤有痛，于平凡中突显奇崛，于屑小中蕴含有关人类有关人生的宏大主题。他的许多文字，初读似乎有点儿平淡，甚至有点儿粗粝，但仔细一咂摸，却发现它是无声之中的惊雷，是天地之间的呐喊，是作者写给这个迷路尘世的判决书。难能可贵的是，黄风始终保持着人本主义的温情，坚守着人文主义的视觉。这样的价值尺度，对于写作者而言，比金子还要金贵。以人为本，不是挂在嘴上的空洞口号，而是人发自内心的善良和对自我言行的刻意约束。黄风对万事万物都怀有善念，并施之以日月光华般的大爱。不论是各类动物，还是各色人等；不论是历史遗存，还是山河流变，在他的笔下都不是冰冷的、不是麻木的，而是有血有肉、有灵有魂的。他以爱怜的目光观之察之、以宽恕的心态书之写之，从而使他的作品释放出丝丝缕缕的悲悯情怀。
其次，黄风在散文中，吸纳了小说的某些元素，比如人物刻画和人物素描，比如人物神态和人物对话的描写等，从而使他的散文既摇曳多姿，又鲜活生动。艺术门类是相通的，原本就浑然一体，归属于一个大家族，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，实属正常。令人欣喜的是，既为小说家又为散文家的黄风，在其散文写作中，注入了许多小说的元素，从而使狭窄的散文疆域得以大跨度地延伸和拓展，使散文这一本就源自并兴盛于自由的文体，得以翻身做主人般地解放。当散文摆脱了围墙的拘禁，从三寸金莲般的亦步亦趋中变为龙腾虎跃，散文的世界就豁然开朗，和宇宙一样浩瀚。黄风打破了小说与散文之间的篱笆，这一带有颠覆性的尝试，带给他的散文以全新的面目。从外在的肤色到内在的骨血，黄风的散文都显现出了纵横驰骋的洒脱与奔放。对环境的勾勒，是白描式的、画面式的、镜头式的，给人以身临其境的逼真感。写乡村，写饭馆，写山野，写农舍，写街道，写古迹，一物一事，一景一人，无不栩栩如生，如在眼前；尤其是对人物的刻画，更是达至出神入化的境地。人物的举止惟妙惟肖，性格活灵活现，令人拍案叫绝。比如《被我的叫卖声感动的夏天》一文里10多个人物组成的群像，人人各有不同，个个呼之欲出。再比如《走向天堂的父亲》，父子二人的情态与心态跃然纸上。病痛中的父亲几经死去活来，终究撒手而去，而“我”非但未陷入悲伤的深渊，反而满心欢喜。这等看似不合常理的描述，恰恰契合少儿的心理真实——在抑郁的气氛中浸泡久了的“我”，不想再继续忍受恐惧的折磨，于是，一心一意地想要逃离。而父亲的病故，在“我”的眼里便变成了告别过去的天赐良机。作者捕捉到了这种微妙的心理，并将其合盘托出，给人造成的刺激与震撼，远大于一味地书写悲痛。再比如《坷垃》一文中的坷垃，读之很是让人揪心。这位不幸的少年早早地辍了学，沦落为风尘中的一粒微尘，为生计而奔波辛劳。作者通过与他的一路行走、一路对话，将他人性的多样性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。坷垃的心灵底色，犹如一块杂色布：有光亮，有暗淡，有单纯，有复杂。他很狡黠，又很善良；带有江湖习气，却又不失孩子的淳朴。坷垃的遭际，让我们目睹到了这样一个事实：卑微的生命也有其闪烁的人性幽光，他们虽然遭到了命运的遗弃，但自己却并未放弃自己……小说化的叙述方式，让黄风的散文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和可读性。很多次，我读他的散文都心潮澎湃，情绪随文字的起伏跌宕而起伏跌宕。
值得一提的还有黄风的语言。黄风的语言实在太过精彩，妙语连珠，很多比喻、很多句子出奇制胜，堪称神来之笔，从中我们能够看出作者深厚扎实的磨砺之功。
散文界是一个热闹的集市，以次充好的地摊货很多，货真价实者实为凤毛麟角。黄风属于少数中的另类、精神领域的贵族。他以丰沛的精神气象和精湛的艺术表现力，在大俗中走向大雅，在荒僻中踩出了自己独有的深刻足印。
